清晚

热爱可抵岁月漫长❤️.

【百日王喻-第74日】浮世安

纵然世间浮华喧嚣,可只要有你相伴,就是一世安宁。

致王老师:

最近一切安好,换季了,别忘了给园中的植物浇水,晚上记得减少亮灯时间,注意眼睛。

喻某

寥寥数字,不消几秒就能读完。可王杰希展开那封辗转多人之手才抵达书桌上的书信时,却是十几分钟都没合上。良久,他才小心翼翼的折好那张再普通不过的信纸,拉开抽屉,和之前的几封放在一起,才关闭书桌上的台灯。光亮湮灭前,王杰希不经意的扫过桌上的日历。

日历的主人很细心,每过一天都没有忘记翻页,此时日历上正是今天的日期:

1970年7月6日。

01

1960年11月2日。

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精装书籍,王杰希不紧不慢的推开了办公区的大门。他习惯性的抬手看了看表,距离责编告知他的会面时间仅剩一分钟,可仍然没能加快他从容得甚至有些磨蹭的步伐。

不就是个在国外喝了几年洋墨水的人吗?有什么好稀奇的。

王杰希现在负责的,是由北宋文学家沈括所著的《梦溪笔谈》的翻译工作。商务图书馆有意将《梦溪笔谈》译为外文,销往世界各地,让更多的外国人了解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而一月前,王杰希应本书责编的邀请,负责将文言文译为白话文。昨天下午,责编再次找到了他。“王老师,明天上午负责本书法文翻译工作的老师就到了,他是很有名的法语学家,在法国生活八年,三天前才刚刚回国。这位老师说想先和大家见一面。熟悉了再开展工作。您的意思呢?”

王杰希听完,只是敷衍的回了责编,“我没意见,明天上午多少点?”

“八点,就在这里。”

王杰希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家世显赫的他自小的教育都备受家里重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师承国学大师辜鸿铭先生,一路走来文学功底深厚,现在是文学界年轻有为的汉语言文学家,北京大学汉语言文学系的客座教授。随着新中国的成立,“双百”方针的提出,吸引了一大批留洋归国的人才,其中不乏数人与王杰希打过交道。王杰希本来很敬佩这些知识分子,可共事下来发现,这些人仗着自己喝过几年洋墨水,十个里面九个眼高于顶,八个沾染了资本主义骄奢淫逸的不良风气,剩下一个学术不精。自此,王杰希就对这些归国华侨没什么好感了。

留洋又怎样?自己没出过国留学,现在不照样做得比他们更有成就。

毕竟是年轻,再加之不凡的家庭背景,王杰希难免有些心高气傲。他一边怀着我汉语言女神不容尔等俗人亵渎的信仰,一边一棍子打死所有归国华侨,带着文学家独有的些许怪癖和偏见,形成了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场,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以至于那些“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归国同辈见着他自动绕路走,刚好让王杰希落了个耳根清净,继续醉心学术。  

正因为责编深知这位王老师的脾性,所以在会面前是告知提醒再邀请,然而都没能改变王杰希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当王杰希终于来到三楼工作区时,他见到了一位久违的前辈和一位青年交谈甚欢。

“翦教授,您怎么来了?”王杰希有些惊讶。面前的翦教授——翦伯赞先生, 中国著名历史学家,社会学家,著名马克思主义史学家,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位前辈。翦教授拍了拍身旁这位青年的肩膀,“我听说是小喻来负责《梦溪笔谈》的法语翻译,就过来看看他。我俩很久前就认识了,小喻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翻译工作者,由他来负责,你们算是遇到宝了。”

“哪里,前辈您谬赞了。”身旁的青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含蓄的笑了笑。

王杰希了解翦教授,这位前辈不会轻易给予年轻人如此高的评价,能得他赏识,必然是有一番学术功底。于是王杰希暂时把自己的偏见都收起来,开始正眼打量起面前的这位青年。

青年没有穿那种王杰希眼中正式到有些死板的西装三件套。他外披一件浅灰色的羊绒大衣,内里是一件黑衬衫,搭配白底黑边的针织背心,领口束着温暖柔软的羊绒围巾,整体色调沉稳却不显老气。他鼻间架着副金丝框眼镜,但却没有遮挡住他的视线,是随和且平易近人的。青年虽然抬着头,但视线与每个人平齐,丝毫没有什么不可一世的姿态。王杰希还留意到,在面对翦教授时,青年的目光微微低了几分,是自然的谦逊与恭敬,而不是阿谀奉承之辈的迎合媚相,因为人的下意识的动作,往往反应的,是最真实的内心。

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的,王杰希想。

见他没有开口,青年也没有半分怒气。他主动向王杰希伸出了手,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喻文州,然后就要一起共事了,请多关照。”

王杰希望着面前这人,青年带着轻松从容的微笑,就这么径直的看着他,交际礼仪得体到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让与他接触的人都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愉悦感。王杰希其实存了几分试探,故意来迟、不主动搭话、在该回应时沉默不言,这些举动都给人一种轻视感,换做是平日那些归国华侨,早就心浮气躁,不耐烦之意写满脸上。可喻文州不仅不恼,而且始终保持着从一开始见面时的笑意,情绪不见丝毫波动,倒是让王杰希有些意外。

或许以后和这人共事,也不错?

他也伸出了手,回握那人早已停在空中半晌的手,语气中的不屑早已消失殆尽,“幸会,我是王杰希,日后请多指教。”

02

燕园很快就迎来了冬天,北京城内大雪纷飞,入眼之景皆是一片白茫茫的景致。王杰希撑着把大黑伞走在校道上,把半个脸都埋进了围巾里,步履匆匆的来到了外语系。终于走进外文楼时,王杰希把伞随手放在了门口的置伞架上,边往里走边哈气暖手。经过庭院时,王杰希下意识的探头一看,这一看,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喻文州半弯着腰忙碌着,手上还拿着个铲子,大概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没留意到王杰希打量的目光。

 看这架势是在……堆雪人?

王杰希也不顾正在下雪,走到了喻文州的身边,“喻老师?”本低头忙碌着的喻文州闻声抬起头看他,好家伙,这人怕是没有感受过帝都的冷空气,穿的是相当的有风度,一件单薄的大衣,脖子上要围不围的围巾和一副手套就构成了他今天的御寒装备,造成的结果就是脸颊通红,指尖冰冷。王杰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喻文州看清了来人,立即抬手看了看表,确认时间后才开口,“现在离工作时间还有半小时,我会在工作前收拾好的,王老师放心。”这收拾也不知指的是自己那副“尊容”,还是地上那不成模样的雪人。王杰希听了这话后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感情是自己第一天失了分寸,给这位喻老师留下了刻薄严厉的印象啊,为什么他竟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抱怨?

大概是为了改善初次见面的不好印象,王杰希主动的笑了笑,拿过喻文州手里的铲子,看着面前这个有点惨不忍睹的雪人,忍不住调侃他:“怎么,喻老师在法国待了八年,都没学会堆雪人?”

“那时在法国就忙着学习了,天天都是宿舍和图书馆两头跑,哪舍得花时间去干这些不务正业的事。毕竟那时,每一天都是黄金呢。”喻文州大概是弯腰久了,也不管他那件剪裁精良的大衣,直接坐在了地上,笑着叹了口气。王杰希却容不得他这副回忆往昔的架势,赶紧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你在法国时也是这么胡来吗?不担心着凉啊!”也正是因为俯身去拉,王杰希这才看清了喻文州的脸色:鼻尖和耳垂被冻得通红,眼下挂着一副浓重的黑眼圈,一副睡眠欠佳的模样。这让他不由得关心道:“喻老师昨晚没睡好吗?”

“昨晚没睡,手上的一本诗歌集搁了好几天,突然来了灵感,翻译完已经是四点半了,刚好看到窗外下雪,就坐在窗边观赏,不知不觉就天亮了,索性过来堆雪人了。”喻文州顶着张一夜未眠的隔夜脸,看起来苍白又疲倦,但眼睛里亮晶晶的,这份兴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充满了精气神,那是对事物纯粹的热爱,让他身上笼罩了几分独特的光芒。

王杰希带着他堆雪人,嘴上却也没停,“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在法国都待了八年了,怎么还像第一次见到雪一样,连觉都不睡,至于么?”王杰希的话像是数落,可与他共事了一个多月的喻文州已经有几分了解他,这人就是口头功夫太厉害,连关心都要拐几个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的喻文州轻松了几分,笑眯眯的回道:“我从小是在广州长大的,所以像你这样的帝都人士是不会理解我们广州人对雪与生俱来的稀奇心啦。”

王杰希下意识的反问:“……白斩鸡?”

“对啊对啊!白斩鸡真是天下第一美味!你不知道我在法国这些年有多想念它,等过段时间有假了,我就回广州一趟。”喻文州一说起家乡的美食就滔滔不绝。王杰希只是瞥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是北京烤鸭比较好。”

于是局面莫名其妙的就演变成了两地美食大比拼,毕竟都是年轻人,两人昔日的沉稳此时都丢到了一边,只由着自己的本性你一言我一语的,激动到京腔和粤语都出来了,说完才想起对方听不懂,不由得哈哈大笑。

“好了,比你刚才那个好多了吧。”大功告成,王杰希放下手中的铲子,有些得意的看向喻文州,却没想到迎来的是喻文州一副视若珍宝的模样,他围着雪人转了好几圈,良久才道出一句,“要是能用相机记录下来就好了。”

“……没必要啊这位永远都对雪保持着稀奇心的广州人士,今天时间有些赶了,这堆得有些仓促,下次再带你堆个更好的。”说完两人同时看了看表,拍了拍身上的雪准备上楼。走在路上时,喻文州不禁打了个喷嚏。

“你昨晚赏雪是关着窗的还是开着窗的?”王杰希看到他这副模样,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果然,喻文州给了他一个意料之中的答复,“开着的。”

“……我看你怕是没脑子,真不想说我认识你。”王杰希嘴上严厉的批评着,却是解下了脖子上的围巾,不由分说就往喻文州的脖子上绕了个结,然后,像是为了表达他的怒火,加快步伐,头也不回的走了。

喻文州被他这一番行为愣在原地呆滞了几秒,半晌,他才往前走,还摸了摸脖子上带着那人温度的围巾。

这人真是口是心非。喻文州想。

不过,好像还挺不错的。

03

“啪嗒——”王杰希关上了门,步行前往两公里外的一处四合院。本来没有多远的路程,可他七拐八绕的走各种小巷,竟是比寻常多了近二十分钟。

不能走、也不敢走阳光大道啊,戴红袖章手持长矛的红卫兵,三五成群或者几十成群,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路上,大有“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之概。像他这样的“黑帮”分子,任何人皆可得而打之,连十几岁的小孩都可以任意的欺负他们,丢一块石头,吐几口唾沫,这就是表现“革命”的义愤,可以列入到“优胜纪略”中,是会受到尊敬的。上个星期方士谦一个没留神,被路上的一个小孩拿着石灰撒到了眼睛,好在他是医生,第一时间对自己进行了处理,又及时遇到了同为医生的张新杰帮他治疗,养了半个月后,才得以重见光明。

如果任其撒入,眼睛是能够瞎的。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如果吓坏了祖国的花朵,罪孽就更大了,身上随时都能被“踏上一千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而昔日的医院被红卫兵占领,方士谦以往教过的学生早已将尊重抛至九霄云外,恨不得用最大的恶意去敌视他们昔日的方教授,现在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方士谦还能保住这双眼睛,实在是万幸了。

王杰希推开四合院的门,走进庭院,枣树下的小石桌旁,肖时钦正在为方士谦缠上被中药浸过的纱布,条带再次绕了一圈后,肖时钦仔细的在他脑后打了个结,刚好王杰希到场,便顺手吩咐他:“老王来了,那就帮看下时间吧,半小时后提醒我拆了它。”

谁也没想到,那平静安宁的日子,会在1965年冬天被打破。1965年11月,姚文元发表《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点燃了“革命”的烽火。而王杰希记得,那个冬天似乎格外的冷,他们几个人一起聚在肖时钦的四合院里包饺子,祥和的小院里暖气融融,黄少天甚至还找了台相机,众人一起留下了一张宝贵的合影。

那张照片里,黄少天和方士谦站在中间,笑容里尽是意气风发的恣意与张扬;王杰希和喻文州站在黄少天身侧,喻文州笑得温和,可王杰希似乎天生就不太上镜,面对镜头也是平时那副严肃的模样,拍成后还被黄少天唠叨了很久;肖时钦和张新杰站在方士谦身侧,两人当时都摘下了眼镜,面对镜头留下了最本质的模样。

六人一起过了个欢乐的新年,当时谁都不曾料到,那篇他们读完后只当是歪曲事实、满篇邪理的文章,会是大风暴将要来临的信号。

66年的5月初,黄少天在法国留学时认识的一位法国友人结婚,邀请他过去观礼,黄少天欣然前往,可就在他走后的半个月,国内形势骤变,北大更是直接成了“革命”的中心。几人见状,用最快的速度通知到了黄少天,让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国。

然后……就是漫无止境的调查与批斗。

昔日静谧清冷的燕园,现在成了革命者的海洋。校内林荫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自行车更是是多如过江之卿。校内的人和外面来的人不计其数,万头攒动,人声鼎沸。从6月1日起,到北大来朝拜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人如潮水般涌进燕园,许多大学里的人都来拥护“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本地市民也当仁不让地前来凑热闹。在他们眼中,北大是极其神圣,极其令人向往的“圣地”,是不远千里,不远万里,都要赶来瞻仰的。

那是段黑暗到根本不堪回忆的日子。同校的、外校的无数他们尊敬的前辈、敬仰的教授,都纷纷被扣上了“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等莫须有的帽子。他们敬爱的陆校长,被“革命群众”揪了出来,日夜不停地批斗,每天能斗上48小时。在他住的地方,被簇拥着站在短头墙上,下面群众高呼口号,高声谩骂,群情激昂,义愤填膺。

每个人的头上都高悬着一把剑,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张新杰是他们当中第一个被带走的,昔日协和医院“外科第一刀”的张医生,不由分说就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那时他就在张新杰的办公室里谈事,一群红卫兵直接踹了门冲进来,架起张新杰离开。讽刺的是,那群红卫兵的领头人,最积极的现场指挥,是张新杰曾经最看中的一位学生,想起张新杰在他们面前几次夸赞这位学生人非常聪明,读书十分勤奋,甚至在得知他家庭经济困难时主动给钱供他补贴家用的情景,王杰希只觉得内心一片冰冷。

押走张新杰时,那位学生还大喊了一句,“不做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的金童玉女!”

以前张新杰说这位学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见了这场面,王杰希不得不承认,这个学生真是个“人才”。

出到走廊时,张新杰最终还是摆脱了扣在他肩膀和手臂上的束缚:“我可以自己走,不劳烦各位纡尊降贵。”算是保留了他最后一分尊严。快消失到尽头时。张新杰回头看了王杰希一眼,那个始终未被世俗污染的坚定眼神,让王杰希恍惚了一瞬,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张新杰的情景。

04

王杰希就知道喻文州那不带脑子的赏雪方式迟早得遭来报应,果然第二天喻文州同志就烧成了移动的热水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王杰希哪里还敢放任他继续翻译,就在喻文州第三次起身倒水时,实在看不下去的王杰希抄起围巾,眼疾手快的把喻文州裹成了粽子,押着他去了医院。

协和医院的走廊人来人往,鲜少来医院的王杰希还在看着廊柱上的索引,思考从哪开始排队,就见身旁病恹恹的喻文州突然兴奋的对着前方挥了挥手,“新杰!”王杰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医生闻声回过头,确认声音的来源后向他们走过来,摘下口罩的第一句就是:“大眼鱼,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德性?”

大眼鱼……王杰希听到这个外号后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来到了张新杰的办公室等候,没过几分钟,张新杰就拿了药回来,丢给了喻文州:“回去吃了药就赶紧睡觉,这段时间不要熬夜,多喝水,知道没?”

喻文州特别乖巧的应了句:“知道了,张医生。”

“少来,我还不知道你,阳奉阴违惯了,从来就不知道什么遵医嘱。我说你能不能多注意点身体,我诊费很高的。”张新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数落着喻文州,任王杰希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他俩不一班的熟稔。

然而王杰希的存在感太强,身旁的数落没持续太久就停了下来,张新杰转过头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张新杰,你是文州的同事吧?”

“嗯,我是王杰希,很高兴认识你。”王杰希礼貌地予以笑意。张新杰却在听到他的名字后露出了惊诧的神情,“你就是王杰希?我有位师弟提过你好几次,说北大中文系有位教授讲的特别好,学识渊博,作风严谨,没想到本人这么年轻。”

“哪里,他谬赞了。对了,你们是?”

“新杰是我在法国留学时的室友。”喻文州笑眯眯地介绍。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个幼稚鬼是我室友。”张新杰推了推眼镜。王杰希敏锐的从这话捕捉到一个讯息,“他在法国也这样?”

“是啊,偏偏还振振有词的说我们北方人不会理解他。这点我们还真无法反驳,我是青岛人,小事情是武汉人,确实没有他这种稀奇心。”

“但这也太乱来了。”

“我讲也是。”

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因为这个话题诡异的找到了同仇敌忾的相惜感,坐在一旁的喻文州实在看不下去了,轻咳了一声,“喂,你们还记得我这个当事人在场吗?”

然而两位并没有买他的账。

从医院出来后,王杰希替喻文州向责编告了假,送他回了住处。喻文州的住所就在国家为他们这批归国人才准备的公寓区里,是一栋复式的小洋楼。面积不大,但胜在清静,倒是他们这些搞学术的人。

鉴于喻文州的不良前科,王杰希果断的拒绝了喻文州让他回去的建议,盯着他服了药,盖好被子。不知道是因为药效还是因为前两天没睡好,喻文州很快就睡熟过去。王杰希帮他轻轻带上了门,路过客厅时,又好心的打算帮他打理下阳台的绿植,可走到跟前才发现,绿叶还带着露珠,显然是在早晨时就被人浇灌过。

这人……自己都没照顾好,还记得照顾植物.

王杰希想起喻文州一直以来呈现给他的印象:学识渊博,冷静自持,是个极有分寸的人。他待人温和,没有丝毫的架子,但若想再近一些,又似乎隔了一道透明的屏障,没有攻击性,却足以透露出足够的疏离。可自从那天无意中发现他堆雪人时,那道透明的屏障似乎就出现了缝隙,让王杰希得以有机会窥见他真实的一面。而今天见到张新杰后的喻文州,轻松愉快,甚至还有些孩子气,平日沉稳的模样直接丢到了九霄云外。可王杰希觉得,这样的喻文州才是生动鲜活的,那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卸下心防的模样,是最本真的模样。

他欣赏这样的喻文州,哪怕这真实的一面跟他对外的那一面比起来,显得不那么完美。

真希望能成为他愿意信任的人啊……

就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荣幸。

一个月后,小年夜悄然而至。责编在这一天给所有人放了假,恰逢大雪,王杰希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带喻文州去了什刹海堆雪人。这一次喻文州带了相机,可在王杰希的大作完成后,他却一点没有了拍照的心情——雪人的身子修长颀拔,但头却是一个大眼鱼,二者构成了一副奇诡的光景,画面却莫名的和谐。

“王杰希你这堆的是个什么玩意儿?”在北京待久了,喻文州的语音中也带上了几分京调。王杰希拍拍手,站在雪人的面前很认真的观赏了一会儿,又看了看喻文州,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堆的是你啊,大、眼、鱼,你看多像。”

回应他的是一个大雪球,喻文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团了一个藏在身后,只待捕捉时机砸过去。雪球之后是喻文州气鼓鼓的脸,“王杰希你唬我呢?”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许久未被雪球砸中,王杰希感觉自己受到了挑战:“喻、文、州,今天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京式玩雪’。”

两人在什刹海闹了一个下午,青天白日的这个瞬间,整个寒冷的城市仿佛寂静无声,王杰希和喻文州占据着这个城市的一角,天边阳光照耀,空气温柔而冰冷,抬头只见雪落如羽,刹那恢宏。

 
喻文州启程回广州的前一天是年二十七,于是他带王杰希去了肖时钦的四合院包饺子。明明从公寓到四合院只有约两公里的距离,喻文州却差点走成了四公里。还好王杰希对北京熟,在知道地址后第一时间发现了不对,两人才没走那两公里的冤枉路。

“喻文州,告诉我你不是路痴。”王杰希真的很好奇这人在法国的八年到底是怎么生活的。
“这真的只是个意外……”喻文州也很无可奈何,他感觉这八年来没犯过的低级错误,全一股脑的堆在了这两个月,偏偏见证者都是王杰希,喻文州真是一言难尽。

来到四合院后,王杰希终于把喻文州的好友全见齐了:四合院的主人,他们口中的“小事情”——肖时钦,流体力学专家,相对论专家,三年前回京,现就职于中国科学院,是他们当中最早回国的一位;第二位回国的是黄少天,他不是喻文州的室友,但留学时跟喻文州的所处学院相邻,他乡遇国人往往都会生出几分亲切,两人因此相熟。黄少天赴法是为攻读经济学,现在是中国人民银行的特聘顾问;最后一位回国的,也是王杰希唯一一个见过面的张新杰,心外科医生,比喻文州早一年回国,现在在协和医院的心外科担任副主任。

喻文州因为要攻读博士学位,就成了他们四人中最后一位回国的人。

当王杰希一一结识后,脑海里只留下了一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果然像喻文州这般优秀的人,身旁的朋友都是杰出的人啊。此时王杰希对海归的偏见彻底消失殆尽。

就是某位姓黄的专家实在话太多了,王杰希看到这位从他俩进门后话就没停过的黄少天,不禁腹诽:他认识的经济学教授,一个个都是严肃古板的老学究,在他眼里,经济学更是一门高深莫测的学问,怎么就培养出了一位这么话痨的专家?

可见造化弄人。

05

“老王?”耳畔的声音把王杰希从漫天的回忆里拉了出来。王杰希定了定神,看到肖时钦正在帮方士谦拆纱布,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少天现在又联络到了原来的导师,回到了母校攻读博士学位。”肖时钦拿出黄少天从法国寄回来的书信,放到了石桌上。王杰希拿起信纸,即使是写信,这人也不改他话痨的本性,不大的信封里装了整整五张信纸,承载的是远在海外那人满满的关切与担忧。信中陈述了他现在在法国的大致情况,并且打算在读完博士学位后无论如何都要回国。王杰希想到在校园里看到的关于黄少天的“大字报”,心想,还是让肖时钦写封信稳住他吧,现在国内的形势太黑暗了,他们根本看不到光明,又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好友主动回来经受那莫须有的污蔑与责难?

信的末尾问候到了他们每一个人,尤其是喻文州,文州……王杰希看到这两个字,心头是说不出的苦涩。

“文州现在过得好吗?他可是打不倒的大眼鱼,一定没事吧?”

不……他过得一点也不好。

“文州现在怎么样了?算算时间,他从里面寄出来的信,应该也到了吧。”肖时钦将热水注入茶壶,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茶香。

“他的信上说他一切安好,可在那的人告诉我,两天前他拆席棚时不小心被钉子扎到了脚,钉子不干净,这两天就发起了高烧,只对卧床。”王杰希洗着茶杯,可夹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一个没拿稳,茶杯又跌回了盥洗盘里。肖时钦看到他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哪里还敢让他动手,直接接过了他手上的动作。

“什么?都发高烧了?有没有找医生?这样放任下去是会出人命的!”方士谦听完后立刻就着急了,他一个医生,最是了解破伤风不及时处理的危害。这回肖时钦按下了他,两人安静的听王杰希讲完。

“……‘牛棚’那能找到的医生绝对不会愿意施手救治他们这些‘黑帮分子’,所以那里的人帮找了个学医的学生,混进去为文州打了一针破伤风,现在已经退烧了。”

王杰希口中的那里的人,是他的学生高英杰,即使他已被打倒,扣上了黑帽,可高英杰仍旧还是相信他的老师。他本无意掺和,然而乱世之中必须保身,了解情况后他加入了新北大公社,成为了‘牛棚’的监督员,时不时的给王杰希传达一些喻文州的现况。

“那学生怎么样?人信得过吗?医术过关吗?”方士谦知道特殊时期不能奢求太多,但他还是放心不下。

“那学生是英杰的朋友,说来还是你的学生呢,叫袁柏清。”面前散发出了茉莉花茶独有的醇香,王杰希拎起青花瓷壶为自己沏了一杯茶,这次他的手不再如刚才那般颤抖,沏茶动作一气呵成。

“是柏清?那应该没事,他的操作过关,人也是值得信任的。”方士谦想起这人是谁后放了心。在他被扣上“黑帽”后,袁柏清是唯一一位还继续信任他的学生,只是现在不知道他的近况,一个好苗子,终究又是因为这场“革命”而被湮没了。

他们这五人,只有肖时钦幸免于难。因为他参与了国家秘密科研项目,又是烈属身份,所以“革命”到现在,他都没有上过“大字报”,更没有红卫兵带着长矛来抄他的四合院;张新杰虽然第一个被带走,但他做事谨慎,很少留下纸质物件,没有给“抄家”的学生留下可以胡编乱造的“证据”,最后只就他心外科主任的头衔和他的留洋经历给他扣了个“走资派”的帽子,勒令他在家自省,每星期去新北大公社“报到”一次,算是熬过了致命的一关;方士谦的经历和张新杰大抵相同;王杰希没有什么“主任”、“书记”等这类“当权派”的头衔,没有留洋经历,最后他们只能抓住王杰希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员这一点,说他是“阴谋文艺者”、“反革命分子”,一番审讯和斥骂后,就和张新杰殊途同归了。

但喻文州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在法国生活了八年,“早已被万恶的资本主义腐蚀”,他是一名法语翻译工作者,是“盲目追捧外国文化的罪人”,再加上他之前已经升任北京大学外语系的副主任,是当之无愧的“走资派”、“当权派”……能扣在他头上的帽子实在太多了。

可想而知,被带走后的“批斗”,会有多么的惨烈。

他们几人虽然都经历过批斗的现场,但终究“帽子”不大,只当了“陪斗”,可喻文州却不一样,他是“主斗”。

王杰希忘不了喻文州回到家时的模样,那样一个温润如玉、永远保持风度的人,那样一个永远都记得挺直脊背的人,都被踢打等加诸在身上的无妄之灾折弯了腰,迫害得狼狈不堪。他的眼眸里仍旧盈着光芒,但那光芒——

与王杰希第一次见到他时相比,已经只剩零星半点了。

“对了老肖,你回信给少天时,不要过多的提起文州的现况,我不希望他因为太过担心而提前回国,他现在还不能回来。”

“好。”肖时钦应了一声,而后是半晌的沉默。肖时钦似乎对即将要讲的事有些为难,神情之间均可见他的苦思,但最终打破沉默的人,仍然是他。

“老王,老方,半个月后我就要启程前往新疆,参与机密科研项目,可能……直到成功,才会回来了。”

“你们多保重。”

“不用为我送行,这个院子也不用交给别人打理,钥匙我留给你们,有空时,就过来帮我扫扫灰吧。”

又一个亮着灯的夜晚,王杰希将储物间的书籍一一整理,归回到有些空荡的书架上,那些当时被抄家了而带走的书籍还好陆陆续续的送了回来,虽然重新整理有些麻烦,但总比失去了好。这里的很多书籍都是王杰希费尽功夫才找到的,尤其是一卷卷的古籍,差点被革命的“破四旧”运动而烧毁,幸好最终留了下来。

把一本厚厚的原装书放到高处时有些费力,王杰希爬上梯子,最高的一层因为许久的搁置而落了些灰,他拿了抹布清理干净空隙的地方,却在两本书的中间不小心碰落了一些纸张,有些泛黄的纸掉到了地上。

他下了梯子,捡起了那几张纸。顺着折痕缓缓展开,纸张上的文字勾起了一段久远的、却值得铭记终生的美好回忆。

06

春天带来了万物复苏,更带来了晴朗温暖的好天气。这天即将迎来周末,又到了下班的时间,落日的余晖洒满了这一方天地,也衬得人的轮廓更加柔和。

王杰希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坐在他对面的喻文州却叫住了他,“王老师请等一下。”他递给王杰希一张纸,浅绿色的信笺上没有很繁复的花样,只有那人飘逸的字迹,王杰希定睛一看,是……一首法语诗?

“王老师,这首诗很优美,但我却一直未能领悟到它的精髓,不知你能不能为我提供一些灵感?”

王杰希此刻的内心活动丰富至极,但他仍旧维持住了表面的风度,用非常灿烂的笑容,应了句“好”,并且接过了那张纸。可没走出几步,他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的模样。转回身打开办公室的抽屉,也递给了喻文州一张浅蓝色的信笺。

“正好,喻老师,我这里有一首很美的古诗想与你分享,我想你一定能够参透其中的精妙。”

 喻文州也是笑眯眯的接过了那张信笺,两人一同走到了外文楼的门口,分道而行时还挥手和对方道别。

“周一见。”

“周一见。”

当回到家中后,王杰希那淡定自若的模样立即消失殆尽,他把公文包直接往沙发上一丢,直奔电话机,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的那头刚被接起,他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方士谦你赶紧来支援我!喻文州给了我一首法语诗让我领悟,可我哪里懂法语!”

方士谦在那头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后,仍旧不紧不慢的回,“这种事啊你找我没用,我就是个入门级的。我这种水平要是能理解喻文州那个专家级的想表达的意思,他都可以去喝西北风了。”

方士谦,现就职于协和医院胸外科并任副主任,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也是王杰希多年的发小。三年前医院拨了几个赴法深造的名额,方士谦便去学了一点可以应付日常交流的法语,可惜最后没去成,当时突击所学的法语现在也都快忘完了,日常沟通可能都成了问题,更别说帮王杰希翻译诗歌了。

方士谦语重心长的劝道:“老王啊,你不要因为被那啥冲昏了头脑就病急乱投医,你这样是不对的,要冷静。”

王杰希没好气的回:“算了吧你,站着说话不腰疼。”

方士谦一副看好戏的模样,“老王,这时候都还不去请教专业人士就是你的问题了。亏你也在语言界,认识了那么多教授,发挥同行的力量啊。”

王杰希揉了揉眉心:“我认识的,要么是文学教授,要么是史学教授,能译法文的我是一个都不认识啊!”

方士谦矢志不渝地贯彻着他的幸灾乐祸,“那也比我这个医生强吧。”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终于把王杰希惹怒了,他对着电话大吼一声,“方士谦!”

“行了行了,怕了你了,明天早上九点,我带你去见我的法语老师。”

 

而另一边的四合院里,几人拿着王杰希给的那首古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除了茫然,都没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其他的情绪。喻文州坐在石桌旁,喝了一口茶,“怎么样,你们看出什么了吗?”

肖时钦第一个开口:“大眼鱼,你还是放过我吧,我从小国文就不及格,你知道的。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喻文州听完这话,把目光顺向了坐在肖时钦身侧的黄少天。黄少天也是无奈地摊了摊手,“我那点仅剩的诗歌鉴赏知识早就还给国文老师了……这些字,拆开我都认识,合起来,我什么都没看懂。”

喻文州叹气,自己的几个朋友都是工科生,他不该有太大指望的。

那张纸又被递回到喻文州的手上,他望着这首名为《浣溪沙》的古诗,陷入了沉思。

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未接语言犹怅望,才通商略已瞢腾。只嫌今夜月偏明。
 

“这到底在讲什么啊……”喻文州喃喃低语。这时,从刚才一直一语未发的张新杰开了口:“这首诗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等等,我想起来了,是我们科室的那个实习生。她喜欢读诗,两天前她在休息室看的好像就是这首诗!”

“真的?是谁写的?出处是哪?”喻文州听了这话,像是见到了名为希望的曙光,难抑激动地站了起来。

“你让我想想……好像是《纳兰词》。”张新杰有点迟疑地道。

“所以你科室的实习生为什么会有这个爱好……”同为工科生的肖时钦表示不能理解。

这回黄少天帮了大忙,沉默已久早已让他不甘至极,听到这话后,他迫不及待的站了出来,“这下好办,大眼鱼我早就帮你打听清楚了,王杰希接《梦溪笔谈》前的工作就是负责《纳兰词》的再版赏析!那本书还没面世,现在应该在打样,不过里面,肯定有这首诗的赏析!” 

 

于是,就在方士谦和王杰希带着那首法语诗登门拜访时,喻文州也通过认识的朋友拿到了那本还没面试的赏析——《一生最爱纳兰词》。

“本书编著:王杰希。”

喻文州唇边勾一抹弯月。这书名,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

顺着目录找到了那首《浣溪沙》,诗的原文下方就是赏析者的姓名。那明晃晃的“本诗赏析者:王杰希”,倒是看得喻文州笑出了声。

王杰希,不知道我这样,算不算投机取巧呢?

“这首诗《浣溪沙》为爱情词,与大多数纳兰词的冷清凄迷不同,此首词主要描绘恋人初逢的情景,细腻柔婉,缠绵悱恻。”

“上片写的是男子在看到恋人时微妙的心理变化。画屏逶迤,窗半开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微风过处,杏花微雨,不禁让窗外的人更生怜爱。”

“所有的东风恶,世情薄,都是两个人一同走过。”

目光及此,看书的人合上了书籍。

心意相通,果然是这世间很美好的事呢。

 

而另一边,一番寒暄和表明来意后,王杰希拿出那张浅绿色的信笺,递给了面前的这位德高望重的前辈。

林杰接过那张浅绿色的信笺,沉思片刻,道:“直译是可以,但就失去了这首诗独特的意境。你们等我两个小时吧。”见前辈愿意帮忙,王杰希和方士谦自是不会有任何意见。于是管家为他们端上了茶和点心,两人在客厅耐心等候,林杰则是回到了书房认真研究。

良久,林杰从书房走出,脸上还带着和蔼的微笑。“小王啊,这信笺是哪位爱慕者给你的吧?”王杰希一头雾水,“前辈,此话怎讲?”林杰把那张浅绿色的信笺递给他,法文旁边已经附上了林杰标注的译文,“你自己看吧。”

王杰希在林杰笑眯眯的面容下疑惑地接过了那张信笺,定睛一看,才明白了林杰的意有所指。

Demain ,dès l’aube ,à l’heure où blanchit la campagne,

  明天,拂晓,当晨光洒向乡间,

Je partirai .Vois-tu ,je sais que tu m’attends.

我就出发。你看,我知道你在等着我。

J’irai par la forêt , j’irai par la montagne.

我会穿过森林,我会攀过山岭。

Je ne puis demeurer loin de toi plus longtemps.

 我不能再停留一刻,无法远离你的身边。

Je marcherai les yeux fixés sur mes pensées,

路上,我的双眼只注视我的思念,

Sans rien voir au dehors, sans entendre aucun bruit,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Seul, inconnu,le dos courbé ,les mains croisées.

独自一人,无人知晓,弓着腰,双手交叉在胸前,

Triste, et le jour pour moi sera comme la nuit.

当我心怀忧伤,白天也如黑夜一般。

 

周一的早晨,王杰希和喻文州准时到达外文楼,两人都是胸有成竹,春风满面。

“喻老师,你给我的法语诗,我已经有灵感了。”

“真巧,我也是。王老师推荐的古诗,果然意蕴深远,妙不可言。”

话已至此,两人对彼此的心思已是心知肚明。四目交汇,眼波流转,最先打破沉默的,仍是王杰希。

“喻老师,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我也有句话想回答王老师。”

 

“文州, Je t'adore(我爱你)。”

“杰希,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电光火石间,已有了最深的契合。

那是他们给彼此最好的,用一生去丈量的答案。

07

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尽管阳光照在身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温暖。

毕竟,那个理应相伴的人,此刻不在身边。

王杰希一人坐在庭院里,面前的欧式玻璃桌上放着水壶和枝剪。他已经在这个不大的庭院里忙碌了半小时,身旁是喻文州和他一同栽种下的绿植,此刻郁郁葱葱,迎着阳光长势正好,恣意的舒展着枝叶。王杰希环顾着这个花园,回忆起这个普通的花园里暗藏的玄机。

那时他们刚刚走到一起,王杰希通过熟人买下了喻文州公寓旁的小洋楼,对外界的措辞是:“离北大比较近,上下班比较方便。”而其实是他通过自己的朋友——风景园林设计师张佳乐,打造了一条独属于他和喻文州两人的密径。两栋相邻的小洋楼外都栽种着高大的树木,让人即使路过也只能看到掩映在绿植中两栋洋楼隐约的轮廓,而两栋洋楼的铁栅栏被打通,分别开了两扇小门,在两人的庭院里建起了一条通道,可供两人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自由地穿梭于两栋小洋楼之间。

只不过,在“革命”开始后,王杰希就重新把打通的铁栅栏封上了,走出的通道也被盖上了草皮,磨去了曾经存在的痕迹。

王杰希靠在椅子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再次恢复意识时是被寒意冻醒的。初秋的北京已经刮起了风,吹在身上久了,难免刺骨的冷。王杰希活动一下胳膊,才慢悠悠的走回去穿外套。捧着热茶站在落地窗前时,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以往喻文州在花园里给睡着的他盖外套的情景。想到这里王杰希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这些美好的回忆足以支撑他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苦涩的日子,让他纵使身处黑暗,也愿意去相信未来。

手上的珠兰茶慢慢散去温热,也带着王杰希陷入久远的回忆。上天无疑对他们还是有优待的。在这个观念陈旧保守的社会里,还有着容纳他们的一方天地和几位理解、保护他们的挚友。两人一直小心维持着不能见于世间的亲密与爱恋,他们在黑暗中拥抱,在人前礼节的疏离。在只有彼此及好友的地方才称对方的名字,在公众场合都只称对方为“老师”。

不怪他们谨慎,虽然喻文州等人都是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但中国的社会风气,远没有那么开放,可以允许他们不分场合的亲切称呼对方。

“革命”刚刚开始的那几年,两人更是谨慎到了极致。掩饰通道,封锁有缺口的栅栏,夜间也不敢再共枕而眠,而是回到了各自的公寓,独自对着冰冷的卧室。可接到翦教授离世的消息后,王杰希悲痛难抑,竟是连着几夜都整宿失眠。喻文州看着担心,便冒着风险,在王杰希公寓里陪他。

风波便是从那晚开始的。

夜里九点,王杰希罕见的有了困意,喻文州为他热了牛奶,看他喝完躺下后,索性找了本书,坐在床头陪着他。半小时后,看王杰希已经睡熟,喻文州熄灭了床头的台灯,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关好房门后,喻文州开始打扫客厅。就在他清理到阳台附近时,余光瞥见外面逐渐靠近的光亮,看这方向——是他家!

喻文州跑到阳台定睛看了看,是一群戴着袖章的红卫兵,提着煤灯,拿着手电筒,气势汹汹地朝他的复式公寓走去,手上还拿着棍子和长矛。看这架势,又想起前辈的经历,喻文州心道不妙——这是要抄家。

眼见那群人马上就要到达,喻文州立即从王杰希公寓的后门离开,绕后面的路再从自己的后门进入公寓。才刚回到客厅,门外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拍门声。

“喻文州,开门!不得抵抗!”

事已至此,喻文州叹了叹气,他从容地整了整衣冠,打开了门。

08

1966年5月,“革命”自北京开始,逐渐扩展至全国各地。

1966年8月24日,著名文学家老舍跳湖自尽。

1968年9月3日,著名翻译学家傅雷与偕妻自缢身亡.

1968年10月,北京协和医院心外科主任张新杰被造反派带走。同月,北京协和医院胸外科主任方士谦,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导师王杰希陆续被带走调查。

1968年12月18日,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及偕妻戴淑婉在家中服安眠药自尽。

1969年1月3日,张新杰、方士谦、王杰希暂时洗脱罪名,被停职在家自省。

1969年9月,北京大学外语系副主任,法语研究生导师喻文州被带走调查,而同月成为了批斗大会的主角。

1969年11月,喻文州被抄家,一个月后,下放“牛棚”劳改。

1971年1月,喻文州及“牛棚”其余人员,共计25人,被移至河北某村进行劳动改造。而同月,原中国人民银行特聘经济顾问黄少天回国,抵京三天后被带走调查。

1975年6月,喻文州及“牛棚”人员,共计16人被批准回京。其余9人已在劳改过程中去世。

“杰希,没想到我居然还能有机会为你过生日。”在公寓门口放下行李,喻文州迫不及待地拥抱住早已在门口等候他多时的王杰希。

这一拥抱无关风月,只是一个久未归家的人寻找栖息的慰藉。在河北的四年多,他没有一天能够真正安眠,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见到王杰希,他仿佛在外沾染了满身风雪的羁旅者,终得有一天,寻到了温暖的火源。

哪怕如今已是盛夏,可直到今天,他才像是终于感受到了温度。

王杰希展开喻文州的手掌,曾经那双白皙细腻的手,沾上墨水都让王杰希觉得可惜,可如今却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粗糙不堪,白皙的皮肤也晒成了小麦色。王杰希心痛不已,曾几何时,这双手只需要提笔挥墨,稍重的家务活王杰希都不舍得让他做,可如今……

“他们简直是暴殄天物。”王杰希愤怒道。

“没事的,这些都过去了。”喻文州只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那四年里的劳作的疲累,那四年里生病不得医治的苦涩,那四年里不允许抬头看人、不允许随意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又要被拉去批斗、“思想改造”的日子,被喻文州藏在这一句话中一笔带过了。

虽然黑暗的回忆仍然不能忘怀,但和当下的情景一比,就不值一提了。苦难与冤屈仿佛烟消云散,因为他已经回到了思念的人身边。

毕竟,珍惜当下的时光,比沉浸于过去的悲苦相比,更重要,也更来得珍贵。

尾声

虽然已经回京,但喻文州仍然未被洗清罪名,不得恢复原职,只得按照上面分派的任务做一些简单的文职工作。但这,与过去那几年相比,已经让两人感到安宁了。

1976年10月,中共中央采取断然措施,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历时十年的“大革命”结束。自此,全国各界开始拨乱反正,无数被迫害的文艺工作者沉冤得雪,重见光明。众多名家也恢复了名誉与职位。可即便如此,无数人的大好年华,也终究是在这场动乱中消逝了。

“经中共中央党组织及北京大学党支部决定,恢复喻文州同志党员身份及北京大学外语系副主任职位。工资将于近日补发,特此为证。”鲜红的证明书被送到了喻文州的家门口,彼时已是1977年的12月,证明书是王杰希接收的,因为喻文州正在天津出差,还要五天才能回京。

送信人走后,王杰希抬头望着天空,破云而出的阳光穿透了先前的乌云与迷障,万丈光芒照满人间,遥远的地平线也被柔和了轮廓。这十余年来,王杰希不是没有沐浴过阳光,但今日的阳光,比这十余年的阳光,都更温暖,更明亮。

千般荒凉,以此为梦;万里蹀躞,以此为归。

王杰希想起他曾读过的一首诗,是佛学大师释志文所写的《西阁》。里面有一句:“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用在此时,倒是格外应景。

王杰希笑了。看来,该去接某人回家了。

 

五天后,北京站。

喻文州提着行李出了站,不远处,有几个人已在出站大厅等候多时。虽然逆着光看不分明,但喻文州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张新杰,黄少天,方士谦,以及站在正中间的——他的爱人,王杰希。喻文州始料未及,可那几人却是于出站的庞大人群中立刻就寻到了他,缓缓走到他跟前。

“喻老师,欢迎回家!”几人齐声,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意。而王杰希再上前一步,将鲜红的证明书递到了他手上,“文州,欢迎回家。”

王杰希和喻文州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拥抱。这一刻,谁也没有资格猜疑他们的关系,只会当成两位好友多年离别后的再见。只有他们才明白,这拥抱有多么来之不易。

喻文州难得的落了泪,所有人,包括王杰希,皆以为是被平反的喜悦,只有喻文州才知道,是为王杰希等了他那么多年的愧疚与感动。

回到家后,安置好了一切,夜色愈发深沉。喻文州站在窗前沉思,洗好澡从浴室里出来的王杰希从背后抱住他,“老肖一星期后从西北回来,这下饺子宴的人终于齐了。”

他们之中,少了谁,都不是圆满的新年饺子宴。

“嗯,我知道的。”喻文州任由他抱着,想起了1970年广播通报的喜讯:“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一号’成功进入预定轨道!”只是没想到,肖时钦到如今才坐上回京的火车。

不知想到什么,喻文州突然出声,“你为什么愿意等待一个没有未来的我,为什么愿意期盼一个没有尽头的结局?”

“因为有个叫做喻文州的翻译家让我明白,这世间无论多美好,身旁没有对的人,再美的景色都黯然失色。”王杰希抱紧了怀中的喻文州,“我爱你,人间不值得,但你值得。”

不知是谁伸长了手臂拉上了窗帘,帘后,是两人热烈的拥吻。

纵然世间浮华喧嚣,可只要有你相伴,就是一世安宁。

参考资料:
季羡林《牛棚杂忆》,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
聂小晴《一生最爱纳兰词》,中国华侨出版社,2017年9月
巴金《随想录》,作家出版社,2009年1月
王照异《法语诗歌入门ABC》,东华大学出版社,201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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